第31 回 姜金定三施妙计 张天师净扫妖兵
诗曰:
仙人羊角碧霄中,紫气真人独长雄。
丹洞朱帘摇斗极,翠华玉辂驾洪濛。
凌虚惯掠钧天乐,舒啸长披阊阖风。
为惜门徒姜氏女,锦囊三计妙无穷。
却说元帅请问国师这个水牛出阵是甚么缘故,国师道:“贫僧有所不知,但问天师便知端的。”元帅转身就来拜问天师。天师道:“这水牛不为大害。”元帅道:“怎见得不为大害?”天师道:“是贫道袖占一课,占得是个风天小畜。所畜者小,何大害之有?”元帅道:“昨日狼牙棒张千户、小将军王应袭两个出马,偏伤的是狼牙棒,这是个甚么缘故?”天师道:“这是偶尔,有个甚么缘故?”元帅道:“天师不弃,肯出一阵么?”天师道:“万里远来,岂恁闲散。既承元帅严命,贫道即行。”好一个天师,说一声“行”,即时左右摆列着两杆飞龙旗,两边旗下摆列着神乐观乐舞生、朝天宫道士,中间摆列着一杆皂纛,皂纛之上写着一行金字。皂纛之下坐着一个天师,一口七星剑,一匹青鬃马,竟出阵来。只见荒草坡前,真个是摆列着千百头有头、有角、有皮、有毛、有蹄、有尾、黑萎萎的水牛,一头牛背上一个小娃娃,一个娃娃手里一条丝鞭。姜金定坐在马上,鬼弄鬼弄,喝声:“走!”牛就走;喝声:“快!”牛就快。天师见之,心里才要想个主意,只见姜金定口里连喝递喝,那些牛就连跑递跑,一直跑过阵来。天师看见这些牛只要奔他,连忙的把个七星剑望空一撇,那一口剑掉下来,只伤得一头牛,比不得伤了一员大将,众将惊溃败阵。这一头牛伤与不伤,其余的牛哪里得知,一性儿只是奔着皂纛之下。姜金定又喝得狠,这些牛又跑得狠,正叫做个冰前刮雪,火上烧油,把个张天师没奈何,只得撇了青鬃马,跨上草龙,腾空而起。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等一个阵头却就输着于他,何以复命元帅?”即时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,飞符未尽,天上早已掉将一位天神下来。你看他:
铁作幞头连雾长,乌油袍袖峭寒生。喷花玉带腰间满,竹节钢鞭手内擎。坐着一只斑斓虎,还有四个鬼,左右相亲。
天师问道:“来者何神?”其神道:“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,不知天师呼唤,有何道令?”天师道:“女将姜金定撮弄妖邪,装成牛阵,不知是真是假,相烦天神与我看来。”天神起眼一瞧,回复道:“牛是真的,牛背上娃子是假的。”天师道:“就烦天神与我破来。”赵元帅按落云头,喝一声:“孽畜,何敢无礼!”举起鞭就是一鞭。若是每常间赵元帅这一鞭,饶你是个人,打得你无情妻嫂笑苏秦;饶你是个鬼,打得你落花有意随流水;饶你是个怪,打得你鬼头欠下阎王债;饶你是个精,打得你扬花落地听无声。若是今日赵元帅这一鞭,打得就是个飞蛾扑火无头面,惹火烧身反受灾。怎么叫做惹火烧身反受灾?却说赵元帅狠着一鞭,那些牛哪里怕个鞭?一齐奔着赵元帅,就是个众犬攒羊的一个样子。赵元帅攒得没奈何,跨了斑斓猛虎,腾云而起,回复天师道:“小神告退。”天师道:“怎么连天神天将也不怕哩?”赵元帅说得好:“他是个牛,哪里晓得个甚么轻?甚么重?终不然我们也和它一般。”天师道:“多劳尊神,后会有请。”赵元帅飘然而去。
天师心里想道:“牛有千斤之力,人有倒牛之方。岂可坐视其猖獗,就没有个赢手?”好天师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即时回阵,参谒元帅。元帅道:“今日天师功展何如?”天师却把个赵元帅的始末,说了一遍。元帅道:“似此天神也不怕,我和你将如之何?不如还去拜求国师罢。”天师道:“不要慌张,贫道还有一事奉禀元帅。”元帅道:“但说不妨。”天师道:“兵法有云:‘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。’这个我和你还不知他的根脚,故此不得其妙。”元帅道:“却怎么得他的根脚?”天师道:“须烦元帅传下将令,差出五十名夜不收,潜过彼阵,细访一番,得他的根脚,贫道才有个设施。”元帅道:“这个不难。”即时传下将令,差出五十名夜不收,前往金莲宝象国打探这水牛阵上的根脚,许星夜回报毋违。
夜不收去了一夜,直到次日天明时候,才到帐前回话。天师道:“这牛可是真的么?”夜不收说道:“牛是真的,只有牛背上的娃子,却是姜金定撮弄得是假的。”天师道:“这牛是哪里来的?”夜不收道:“这牛是个道地耕牛。”天师道:“既是道地耕牛,怎么有如许高大?”夜不收道:“原种是人家的耕牛,其后走入沿海山上,自生自长,—传十,十传百,百传千,千传万,年深日久,种类既繁,形势又大。约有一丈二三尺高,头上双角有合抱之围,身强力健,虽有水牛,却叫做个野水牛。”天师道:“怎么遣得它动?”夜不收道:“都是羊角道德真君锦囊计,姜金定依计而行,故有此阵。”天师道:“这牛连番攒住一个人,是个甚么术法使的?”夜不收说道:“不干术法使的。原来这个野水牛本性见不得穿青的,若还见了一个穿青的,它毕竟要追赶他,它毕竟要抵触他;不是你,便是我,直至死而后已。”三宝老爷听了,大笑两声,说道:“原来有此等缘故,昨日狼牙棒吃亏,狼牙棒是青。今日天师受亏,天师皂纛是青。赵元帅受亏,赵元帅又是青。哎!原来穿青的误皂。”马公在旁边说道:“只闻得穿青的护皂,哪有个穿青的误皂?”三宝老爷道:“为了穿青受了亏,却不是穿青的误皂?”
天师道:“不消取笑,待贫道出去赢他来。”今番天师不用飞龙旗,不用皂纛,不用青鬃马,只是自家一个披发跣足,仗剑步罡,如真武之状,高叫道:“泼贱婢,敢驾得畜牲装你的门面!”姜金定看见天师只身独自,他就起个不良之意,口里念念聒聒,喝一声:“走!”那些牛就走。喝一声:“快!”那些牛就快。连喝快,递喝快,那些牛连跑递跑,又奔着天师面前而来。天师拿定了主意,收定了元神,竟往海边上走。姜金定只说天师又要败阵,急忙的喝着牛来。天师到了海边上,跨上草龙,早已转在水牛后面,令牌一击,猛空里耀眼争光,一个大闪电,轰天划地,一个响雷公。那些水牛打急了,只得下水,就把些野水牛一并在海里面去了。水面上无万纸剪的小娃娃。天师令牌又击了两击,那雷公又在海水面上,扑冬,扑冬的又响了几响。直响半日,天师收下令牌,却才住了。可怜这些野水牛活活的水葬功果。
却说姜金定看见雷公、电母,地覆天翻,才晓得不是对头,一道火光,入地而走。天师剑头上烧了飞符,早已有个天将赶向前去,活捉将来,一直解上中军宝帐。元帅老爷骂道:“泼贱奴!敢如此倔强,费我们精力。”叫声旗牌官,推转辕门外枭首示众。旗牌官禀说道:“前番是他刀下走了,今番须得天师与他一个紧箍子咒,小的们方才下手得他。”天师道:“也不消紧箍子咒,只问他肯死不肯死就是。”马公道:“天师差矣!天下人岂有个自家肯死之理?”天师道:“王者之师,顺天应人,须得他肯死,才是个道理。”三宝老爷心上就明了,问说道:“你那泼贱婢,可肯死么?”姜金定说道:“国王之恩未报,杀父兄之仇未伸,怎么肯死?”天师道:“我晓得你还有两个锦囊计不曾行得,故此不肯心死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是,是!”天师道:“你再行了那两个锦囊计,心可死么?”姜金定说道:“到了计穷力尽,心自是死的。”天师道:“既然如此,且放他回去罢。”元帅说道:“放他去罢。”姜金定得命而去。 马公道:“这都是些匹夫之勇,妇人之仁,怎么下得海,收得番。”天师说道:“老公公岂不闻七擒七纵之事乎?”马公道:“七纵还不打紧的,七擒却也有些难处。”天师道:“都在贫道身上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说道:“姜金定又摆了有千百头水牛在荒草坡前,又来讨战。只是今番的水牛比前番不同些。”元帅道:“怎见得不同些?”蓝旗官报说道:“前番的水牛小,今番的水牛大;前番的水牛矮,今番的水牛高;前番的水牛两只角,今番的水牛一只角,生在鼻梁中间;前番的水牛有毛,今番的水牛有鳞;前番的水牛走,今番的水牛飞;前番的水牛是旱路,今番的水牛上山如虎,入海如龙。却有些不同处。”马公道:“这就是旧时的水牛,闷在水里,改变了此。”天师道:“哪里有个再生之理。”马公道:“若不再生,怎么又来出阵?”天师道:“这不是水牛。”元帅道:“怎见得不是水牛?”天师道:“老大的不一样,这决不是个甚么野牛。”马公道:“不论家牛、野牛,都在天师身上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即时收服它来。”元帅道:“多劳了!”天师道:“说哪里话。”
即时披发仗剑,步行而出。只见荒草坡前果真有千百头野物,姜金定坐在马上,又是这等撮撮弄弄。天师心里想道:“我虽是龙虎山中第一家的人品,却不曾到这个海外,却不能办这些野兽。”心里又想道:“也罢,全凭我这双霹雳雷公手,哪怕他头角峥嵘异样人。”心里想定了,却叫道:“那泼贱婢又弄个甚么喧来?”姜金定道:“这不是弄喧,这都是俺本国道地兵,天造地设的,怎么就服输于你?”天师道:“你叫它过来就是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今番却不让你,你那时休悔!”天师道:“我祖代天师的人,说个甚么反悔字面?你只管叫它过来。”天师站定了。姜金定手里拿着一条丝带儿,掣一掣,叫一声:“长!”那丝带儿就长有三五丈长,猛地里一声鞭响,只见那一群牛平地如飞,竟攒着天师的金面。天师就还它一个雷公,哗喇一声响,那些牛竟回本阵而去。姜金定又是一鞭,一声响,那些牛又奔过阵来。天师又还它一个雷公,哗喇一声响,那些牛又奔回阵去。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还不是个结果。”竟望海边沿上走。那些牛又飞赶将来。天师跨上草龙,转在牛背后,猛地里一个雷公,哗喇一声响,那些牛竟奔下海而去。天师只道还是前番的故事,水面上又还它一个雷公,哗喇一声响,那些牛反在水里奔上岸来。岸上一个雷公,它就在水里;水里一个雷公,它就在岸上。天师看见没有个赢手,只得跨上草龙而去。姜金定高叫道:“天师,你今番服输于我也!”天师大怒,骂说道:“今后拿住你,若不碎尸万段,誓不为人!”姜金定说道:“你拿得我住,你不碎尸?”
张天师恨了两声,竟归中军宝帐。三宝老爷道:“今日出马何如?”天师道:“今番不是个牛,故此不好下手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不是个牛?”天师道:“他真是个上山如虎,入海如龙。那里有这等个牛来!”老爷道:“却怎么处它?”天老爷道:“既要打探,不可迟疑。”即时差了五十名夜不收。五十名夜不收即时回话。天师道:“这阵上可还是个牛么?”夜不收说道:“前番野水牛淹没已尽,今番却不是它了。”天师道:“是个甚么?”夜不收说道:“就是本国地方上所出的,形如水牛,约有千斤之重,浑身上不长牛毛,俱是鳞甲纹癞,蹄有三足合,快捷如飞。头有—角,生于鼻梁之上。”天师道:“似此说来,却不是个犀牛?”夜不收道:“便是犀牛。”天师道:“那妖妇怎么遣得它动?”夜不收说道:“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二个锦囊计。姜金定只是依计而行。”天师道:“只是这个犀牛也不至紧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天师,你也曾认得它么?”天师道:“但不曾看见,书上却有它。”老爷道:“书上说它好么?”天师道:“其角最好。大抵此为徼外之兽,状如水牛,猪之头,人之腹,一头三角,一孔三毛。行江海中,其水自开,故此昔日桓温燃其角,立见水中之怪。其角有粟文者贵,有通天文者益贵。古诗有云:‘犀因望月纹生角,象被惊雷花入人牙。’即此之谓也。”老爷道:“此今的只是一角,却是何如?”天师道:“或云一角为雄,又名兕。兕,野牛也。”老爷道:“天师既如此稔熟,怎么又要人去打探?”天师道:“耳闻不如目见。况兼为将之道,三军耳目所关,敢强不知以为知?倘若所言不当,惑乱军情,贻祸不小。”老爷道:“天师慎重如此,不枉了与天地同休。只有一件,这如今怎么赢它?”天师道:“贫道自有个赢它之法。”
道犹未了,蓝旗官又来报道:“牛阵摆圆,夷女讨战。”天师即时起身,转到玉皇阁上,收拾了一趟,也还是披发,也还是跣足,也还是仗剑,也还是步行。姜金定见了天师,便高声叫道:“好天师,你枉了那披发跣足,不如早早投降,免受刀兵之苦!”天师大怒,骂说道:“泼贱婢!敢开大言,敢说大话,你再叫你那些畜牲来。”姜金定一鞭,那些犀牛一拥而来。天师一雷,那些犀牛一拥而去。姜金定又一鞭,那些犀牛又一拥而来。天师趁着他的来势,照旧的佯输诈败,望海边上走。那些犀牛照旧的赶将来。天师照旧的跨上草龙,却转在犀牛之后,一个雷响,一阵大风,一天都是朱头黄尾、百足扶身的蜈蚣虫,竟奔那些犀牛身上而去。那些犀牛见了蜈蚣虫,就似指头儿捺上了双簧锁,不是知音不得开,一个个都钻到犀牛的鼻头里面去了。犀牛被钻不过,望海里一跑,望岸上一跑,跑了几跑,把个终生送却潮头上,哪管得角上通天锦绣纹。张天师跨在草龙之上,只是好笑。姜金定还不解其意,还指望犀牛阵来取胜。直至半晌不见起来,心里却才有些慌张,翻身就走。天师高叫道:“番奴哪里走!”剑头上一道飞符,早已把个姜金定又捉翻来了。
解上中军宝帐,三宝老爷说道:“多谢天师道力,成此大功。”马公道:“这蜈蚣可是真的么?”天师道:“是真的。”马公道:“哪里有这些真的?”天师道:“这是安南国地方所出,其长有一尺六寸,其阔有三寸五分。其皮鞔鼓,其肉白如葫芦,交人制为肉脯,其味最佳。”马公道:“既在安南国,怎么得它过来?”天师道:“是贫道烧了飞符,遣下天神天将,着落当方土地之神驱它过来的。”老爷道:“管甚么蜈蚣,叫旗牌官过来。”旗牌官即时跪着。老爷道:“把这泼妖妇押出辕门外,即时枭首。”天师道:“你今番却心死也?”姜金定道:“心还不死。”天师道:“我再放你去罢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再放我去,再拿我来,那时心却死也!”三宝老爷大怒,说道:“这等一个小夷女,敢如此辗转,费我南军。”咬得牙齿只是咯叮咯叮响。张天师念动了紧箍子咒,旗牌官动手捆缚起来。姜金定还说道:“我今日死也眼不闭!我就做鬼,也还要和你做一场!”一时间押赴辕门之外,一刀两段,段得一个美女头来。三宝老爷吩咐仔细看他的尸首,不要又学起前番走了人。旗牌官禀说道:“今番再无差错,明明的捆着,明明的砍头,明明的两段,再无异法。”老爷道:“既如此,把他的头挂在哈密西关之上,令其国人好看。把他尸骨放火烧了。”军令已出,谁敢有违?即时挂起他的头,放在哈密西关高竿之上。即时把他的尸骸放起火来烧化。只见火焰之中,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姜金定,只是没头,只是不会讲话。三宝老爷心上尽是有些狐疑。马公道:“这贱婢到底死得有些心不服。”王爷道:“倒该依天师说再放他去,再拿他来,他就心死。”老爷道:“事至于此,悔之无及!任从他来。”天师道:“疑心生暗鬼,再不可讲他,各自散罢。”果真的各人散帐。
夜至三更,只见这里吆喝,那里也吆喝,船上也吆喝,营里也吆喝。明日天早,二位元帅老爷坐了中军帐,问说道:“夜来为着甚么事各处里吆喝?”船上军人说道:“夜至三更,满船上都是火光,火光之中,有许多的妇人头进到船上来,滚出滚进,口里说道:‘冤枉鬼要些甚么咽作。’”营里军人说道:“夜半三更,满营里都是火光,火光之中有许多的妇人头进到营里来,滚上滚下,口里说道:‘冤枉鬼要些甚么咽作。’”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事却有因,不好难为这些队伍。”只吩咐道:“今后不许吆喝,如违军令施行。”众军退去。马公说道:“偏军伍中有鬼,偏我们这里没有鬼,这都是妄言祸福,摇动军心,依律该斩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这等说,冤魂怨鬼,于理有之,只是各人谨慎些就是。”
到了第二夜,那些一个头的鬼,单在马公营里出的出,进的进,上的上,下的下,约有数百之多。马公公拿起一口刀,砍过左,右边的又来了,砍向前,后边的头又来了。把个马公唬得魂飞魄散诸天外,一夜无眠到五更。巴不得到天明,竟到中军帐上赴诉二位元帅老爷。老爷大怒,说道:“敢有些等妖魔!”即时吩咐旗牌官取下姜金定的头来,把火烧了。一会取过头来,一会儿起火烧了。只见火焰之中,端端正正站着一个姜金定的头,只是没有身子。口口声声说道:“我死也不甘心,我夜间还要来寻你也!”二位元帅闻之,心上有些不悦,请教国师。国师道:“善哉,善哉!这个杀人的事,贫僧不敢闻命。”二位元帅又去请教天师,天师沉思了半晌不开言。王爷道:“天师不肯开言,还有些甚么见教?”天师道:“这个来踪去迹,都有些跷蹊,莫不然还是姜金定不曾死,撮弄得甚么鬼情?”王爷道:“两次焚烧之时,俱有怨魂结象,岂有不曾死之理?”三宝老爷道:“死之一字,再不消疑。只说这个单头鬼,把怎么处?”天师道:“不得其根,从何处下手?”老爷道:“今日之事,譬如医者,缓则治其本,急则治其标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送过符来,各人贴在各人船上,且看他何如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有理。”
天师送了符,用了印,各官接了,各官贴着;各营接了,各营贴着;各船接了,各船贴着。都说是天师的符水岂有不灵验,都说是甚么鬼再敢来侵欺。哪晓得夜至三更,仍旧是这些妇人的头滚出滚进,滚上滚下,莫说是众军士的船上,就是天师船上也有,就是国师的船上也有。莫说是众军人的营里,就是都督营里也有,就是先锋营里也有,就是元帅营里也有。把个天师的符,一口一张,百口百张,只当个耳过风相似。这一夜有五更天,就吃这个妇人头吵了四更半。
到了明日天早,你也说道鬼,我也说道鬼。国师老爷说道:“怎么只要杀人,致使得这个怨鬼来吵人。”王爷道:“分明是个心不死,以致作祟生灾。”马公道:“莫说是西番人厉害,就是西番的鬼也厉害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这个闲话不要讲他,只说是这如今把个甚么法儿治就是。”天师道:“我心上终又有些犯疑。”老爷道:“但凭天师就是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自有个处置。”剑头上一道飞符,天上即时掉下一位天将。天师道:“来者何神?”其神应声道:“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。适承天师呼唤,不知有何道令?”天师道:“此中有一个妇人头,到我南军营里作吵,已经三日,不知足何妖术,相烦天将看来。”赵元帅腾云而起,即时回复道:“这个妇人头,原是本国有这等一个妇人,面貌、身体俱与人无异,只是眼无瞳仁。到夜来撇了身体,其头会飞,飞到哪里,就要害人。专一要吃小娃娃的秽物,小娃娃受了他的妖气,命不能存。到了五更鼓,其头又飞将回来,合在身子上,又是个妇人。”天师道:“这叫做个甚么名字?”赵元帅道:“这叫做个尸致鱼。”天师道:“岂有这等的异事!”赵元帅道:“天师是汉朝真人,岂不闻汉武朝有个因墀国使者,说道南方有尸解之民,能使其头飞在南海,能使其左手飞在东海,能使其右手飞在西海,到晚来头还归头,手还归手,人还是—个人。虽迅雷烈风不能坏他,即此就是这尸致鱼。”天帅道:“他怎么飞到我这营里来?”赵元帅道:“这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三个锦囊计,姜金定依计而行。”天师道:“原来姜金定不曾死。”赵元帅道:“现在那里念咒烧符,今夜又要把这尸致鱼来相害。”原来姜金定有五囤三出之法,死而不死,那些冤魂结象都是假的。天师道:“何以破之?”赵元帅道:“这个头只是不见了原身,不得相合,即时就死,破此何难!”天师道:“多劳了,天将请便罢。”赵元帅去了。把个三宝老爷吓得口里只是打啧啧,说道:“天师如此神见,果真还是姜金定撮弄的鬼情,这场是非还在天师身是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谨领。只是今夜都不要吆喝,待贫道处置他。”
商议已定。夜至三更,果真的那些妇人头又来了。只见四下里唧唧哝哝,虽是不敢吆喝,天师早已知其情,即时剑头上烧了五道桃符,即时五个黄巾力士跪着面前听使。天师道:“叵耐此中有一班尸致鱼,飞头侵害我们军士,你们五个人按五方向坐,把他的原身都移过了他的,远则高山大海,近则隘巷幽岩,务令他不得相合,方才除去得这个妖魔之害。”五个黄巾力士得了道令,即时飞去,各按各人的方位,各移各人的尸骸。复命已毕。天师运起掌心上的雷来,哗喇喇一声响,半夜三更如天崩地塌一般相似。饶你就是个大胆姜维,也要吃了一吓,莫说是这些妇人头,岂有个不惧怯之理?一时间尽情飞去。尽管飞去不至紧,哪里去寻个身子来相合?天师早知其情,叫声:“黄巾力士何在?”即时五个力士跪在坛前。天师道:“你们五个人还按五方向坐,把那些妇人头穿做一索儿来见我。”到了明日天早,天师请过二位元帅、二位先锋、各哨副都督会集帐下,叫黄巾力士提过头来。只见一个力士提了一串,五个力士共提了五串,每串约有百十多个,果真是妇人头,只是眼珠儿上没有瞳仁。中军帐外堆了几百个头,好怕人也!老爷道:“此中出这等一个怪物,好厉害哩!”王爷道:“多亏天师道力,谢不能尽。”马公道:“还有姜金定,相烦天师处置他一番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自有分晓。”
不知天师是个甚么分晓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32 回 金莲宝象国服降 宾童龙国王纳款
诗曰:
洞门无锁月娟娟,流水桃花去杳然。
低眇湖峰烟数点,高攒蓬岛界三千。
云中鸡犬飞丹宅,天上龙蛇护法筵。
为问西洋多道力,笑收妖妇晚风前。
却说马公道:“还有姜金定是个祸根,相烦天师一总结果了他也罢。”天师道:“这都在贫道身上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且先把这些头安顿在哪里才好?”天师叫声:“黄巾力士何在?”只见五个力士跪在面前。天师道:“你们把那些头送到长流水里去罢。”五个力士齐齐的答应道一声:“是!”即时把这五串头,一人一串,掷将出去,远远的送到大海中央。五个力士又来复命。天师道:“还有一桩事相烦你五位。”众力士说道:“悉遵道令,怎敢有违。”天师道:“此中有一个女将姜金定,善能五囤三出,善驾三丈膝云。我今日要拿他,你们与我出这一力。”五个力士说道:“但凭吩咐。”天师道:“你们五个人伏在五方,随他囤在那方,那方力士即时活拿他来,各要用心,有功之日,明书上清。”
吩咐已毕,只见蓝旗官报说道:“所有姜金定单刀匹马,在于沿海边上追寻那些妇人头。”天师道:“这妖婢今日自送其死。”好天师,跨上青鬃马,驰骤而出。望见姜金定,喝声道:“泼贱婢哪里走!”姜金定未及回言,天师剑头上早烧了—道飞符,早已有个天将捺将姜金定过来,解上中军宝帐。三宝老爷说道:“这等一个小丫头,原来—肚子都是些金蝉脱壳。”天师道:“今番是个柘树盘根,动不得了。”王爷道:“还是个推车上岭,走不得了。”马公道:“还是个隔山取火,讨不得了。”姜金定自家说道:“我今日还是个倒浇蜡烛,由不得了。”三宝老爷骂道:“油嘴有这些讲的!叫旗牌官来,把他就捆在我这面前,—刀刀的细细剐来,—根根的骨头细细拆来,看他走到哪里去?”姜金定说道:“纵然万剐我,此心不死也难。”天师道:“你既然此心不死,再放你回去何如?”姜金定说道:“你若再放我去,再捉我来,我却心死。”天帅道:“只捉你一转,不见我的手段。昔日诸葛亮七纵七擒,才是个汉子。我今日也放你七转,你心下何如?”姜金定说道:“若能七纵七擒,我却死心塌地。”天师道:“元帅且放他,看走到哪里去?”老爷道:“现钟不打,又去炼铜。拿过来剐了罢!”天师道:“但放他去不妨,他走到哪里去?”老爷道:“既然天师高见,悉凭尊裁。”天师道:“姜金定,你去罢。”
姜金定方才去了不及半晌,只见—个红脸力士一手揪着头,一手拎着脚,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。天师喝声道:“快走!”姜金定转身就走,走将去了。不及半晌,只见—个青脸力士一手揪着头,一手拎着脚,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。天师又喝声道:“快走!”姜金定转身又走,走将去了。不及半晌,只见一个黑脸力土一手揪着头,—手拎着脚,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。天师又喝声道:“快走!”姜金定爬起来又走,走将去了。不及半晌,只见一个白脸力士一手揪着头,一手拎着脚,—掷掷到中军帐上来。天师又喝声道:“快走!”姜金定爬起来又走,走将去了。不及半晌,只见—个黄脸力士一手揪着头,一手拎着脚,着实的一掷掷将来。这一掷不至紧,把个姜金定跌得两腿风麻筋力倦,浑身酸软骨头酥。天师又喝声道:“快走!”姜金定慢慢的爬将起来,说道:“我今番不走了。”天师道:“先说了七纵七擒,这才走得五转,怎见得我的手段?”姜金定说道:“今番我已心死了,管你甚么七纵不七纵。”天师道:“你既心死,可将去枭首罢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我如今是个—几上肉,任君剁,怕甚么枭首哩。”天师道:“我这里不杀你,你与我立一项功来,你心下何如?”姜金定道:“但凭吩咐就是。”天师道:“你回去报与你的国王,你可肯么?”姜金定说道:“既蒙不杀之恩,自当前去,夫复何辞!但不知天师意下何如?”天师道:“我这里别无他意,只要你国王一封降书,投于俺元帅;—封降表,奏上我南朝天王。倒换通关牒文,前往别国,专问有我南朝传国玉玺没有,有则作急献来,没有便罢。再次之,前日沙彦章失陷在你国,好好的送上来。此外再无他意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诸事可依。只是甚幺传国玉玺,俺们并不曾听见,这是没有的。”天师道:“没有的便罢,你快去快来回话。”
姜金定抱头鼠窜而去。见了国王,国王道:“姜将军,你连日之战何如?”姜金定说道:“非干小臣之罪,怎奈南朝来的将勇兵强,我们不是他的对子。况兼那个天师果真的驾雾腾云,驱神遣将,十分利害。还有那个国师,怀揣日月,袖囤乾坤,斩将搴旗,不动声色。事至于此,臣力竭矣,无可奈何。”番王道:“只是多负了爱卿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臣之父兄死在南朝,臣之师父败在南朝,臣之力量尽于今日。惟愿我王早赐一刀,臣死瞑目。”番王道:“怎么说个死字?俺的江山社稷,全赖爱卿扶持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臣无力可施,怎么扶持得社稷?”番王道:“天下事,不武则文,不强则弱。为今之计,何以退解南兵?”姜金定说道:“还有左右丞相,小臣怎么擅专?”番王道:“是我不合监禁了左右丞相,今番却怎么转弯?”姜金定说道:“事势至此,不得不然。急宣丞相进朝,迟则不及。”番王即时传一道飞诏,急宣左右丞相进朝,所有总兵官一体释放,照旧供职。左右丞相见了番王,番王道:“是俺不听忠言,悔之无及。今日要降书降表送上南朝,又要倒换通关牒文前往别国,须在二位丞相身上。”左右丞相说道:“这才是个道理,只还有—件来。”番王道:“还有哪一件?”丞相道:“献上降书,须要粮草侑缄;献上降表,须要些宝贝进贡。”番王道:“这个不难,但有的都奉上去就是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前日陷阵的千户沙彦章先要送去。”番王道:“便先送去。”即时姜金定送过千户沙彦章,跪在中军帐下磕头谢罪。三宝老爷道:“辱国之夫,何颜相见!待你以不死,此后立功自赎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金莲宝象国左右丞相见。”左丞相孛镇龙帐前相见,手里捧着一封金字降表,口里说道:“小臣国王多多拜上元帅,所有金字降表一封,相烦进上天朝朱皇帝驾下,外土产不腆之仪,共成拾扛,聊充进贡。另具草单奉览毕。”老爷吩咐中军官奉表章,吩咐内贮官收下土产,吩咐旗牌官接上草单来看。只见单上开载的都是些道地宝贝。计开:
宝母一枚,海镜一双,大火珠四枚,澄水珠十枚,辟寒犀二根,象牙簟二床,吉贝布十匹,奇南香一箱,白鹤香一箱,千步草一箱,鸡舌香一盘,海枣一盘,如何一盘。
三宝老爷看了草单,满心欢喜,问说道:“这些宝贝可都是你本国所出的么?”左丞相孛镇龙说道:“俱是本国土产。”老爷道:“这些宝贝你都识得么?”丞相道:“都是识得的。”每月十五日晚上,置之海边上,诸宝毕集,故此叫做宝母。”老爷道:“海镜是个甚么?”丞相道:“海镜如中国蚌蛤一般相似,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红蟹子。假如海镜饥,则蟹子出外拾食,蟹子饱归到腹中,则海镜亦饱。其壳光可射日,故此叫做海镜。”老爷道:“大火珠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这珠径寸之大,浑身上是火,日午当天,珠上可燎香亵纸,暮夜持之,前后照车千乘,故此叫做大火珠。”老爷道:“澄水珠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此珠亦有径寸之大,光莹无瑕,投之清水中,杳无形影;投之浊水中,其水立地澄清,澄澈可爱,故此叫做个澄水珠。”老爷道:“辟寒犀是甚么?丞相道:“辟寒犀是本国所产的犀牛角。但此角色如金子之状,用金盘盛之,贮于殿上,暖气烘人可爱,响应此叫做辟寒犀。”老爷道:“象牙簟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象牙簟就是象牙抽成细丝,织之成簟,睡在上面,百病俱除,土名象牙簟。”老爷道:“吉贝布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吉贝是柯树,其花成时,如鹅毛之细,抽其绪,纺之成布,染以五色,文采烨然,土名吉贝布。”老爷道:“奇南香是认得。白鹤香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白鹤香是长成的一柯树,劈开来片片是香,烧在炉中之时,其烟直上,结成一对一对的白鹤冲天,故此叫做白鹤香。”老爷道:“千步草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千步草也是生成的,其性本香,用之佩在身上,香闻千步之远,故此叫做千步草。”老爷道:“鸡舌香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鸡舌是个树名,其树辛厉,禽兽俱不敢近。至四五月间开花,花熟之时,随水出香,盖酿花而成者。以口含之,毛发俱是香的,故此叫做鸡舌香。”老爷道:“海枣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海枣之树,如中国棕榈之状,其树五年一度开花,五年一度结实。实如瓜大,味最鲜美,土名海枣。”老爷道:“如何是甚么?”丞相道:“如何亦是海枣之类,其形似枣,其大有五尺长,三尺围,其树九百年一结实。人生一世,不曾看见它开花如何,结实如何,故此叫做如何。”老爷道:“我大明朱皇帝驾下原有个传国玉玺,却被元顺帝白象驮之入于西洋,不知可在汝国么?”丞相道:“并不曾看见有甚么南朝玉玺,有则即当奉还,不敢隐匿,自取罪戾未便。”老爷道:“请坐辕门外,再当转敬。”
左丞相已出,右丞相田补龙相见帐下,手里捧着一封降书,说道:“俺国王多多拜上元帅,具有降书一封奉览。”三宝老爷吩咐旗牌官接过书来,拆开读之。书曰:
金莲宝象国国王占巴的赖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:窃闻天子者受天之命,为天之子,内主中国,外抚四夷。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日月所照,霜露所坠,莫不尊亲。某僻处西戎,罔瞻冠服,致干天怒,爰示旌旗。覆天载地,识生成之有自;沐霜栉雪,知收敛之无遗。幸具犬马之知,敢肆蝮蛇之毒。敬将书币,用展精忱,永作外藩,时输内贡,矢心惟一,誓无二三!伏乞高明,俯垂怜鉴,某不任战悚惶惧之至。年月日占巴的赖再顿首书。
元帅览书已毕,说道:“知道了。”右丞相说道:“俺国国王别具荒仪,奉犒元帅麾下列位军长,伏乞一并收下。”元帅道:“是甚么物件?”右丞相道:“具有小单奉览。”元帅吩咐旗牌官接上来看着,只见单上计开:
黄金一千两,白金一万两,活猪三百口,活羊五百牵,活鸡一千只,鲜鱼五十担,腌鱼一百担,稻米五百担,柴草一千担,椰子十担,西瓜、甘蔗各五十担,波罗蜜、蕉子各十担,黄瓜、葫芦各五十担,葱、蒜各十担,槟榔老叶十担,咂瓮酒二百尊。
元帅看了单说道:“太多了些。”右丞相道:“俺国国小民贫,毫无所出,此不足为敬,聊具军中—饷而已,伏乞笑留。”元帅道:“多谢了。我且问你,这里有鸡,可有鹅、鸭么?”丞相道:“小国不出鹅、鸭。就是鸡,至大者不过二斤,脚高寸半或二寸为止。但雄鸡则耳白冠红,腰矮尾窍,人拿在手里他亦啼,最是可爱。”老爷道:“这果子、蔬菜可都是本国出的?”丞相道:“是本国出的。果品还有梅子,味酸不敢献上。小菜还有冬瓜,还有芥菜,非其时不得献上。”老爷道:“稻米可是本国出的?”丞相道:“是本国出的。此米粒细而长,色多红少白。大小麦俱不出。”老爷道:“这酒怎么叫做咂瓮酒?”丞相道:“此酒初然以饭拌药,封于瓮中,俟其自熟,欲饮则以长节小竹筒长三四尺者,插于酒瓮中,宾客围坐,照人数入水,轮次咂饮。吸之至干,再入水而饮,直至无酒味而止。”
元帅道:“你国中文字何如?”丞相道:“椎鲁之徒,何文字之有!书写等闲,没有纸笔,用羊皮捶之使薄,用树皮薰之使黑,折成经折儿,以白粉写字为记。”元帅道:“你国中岁月何如?”丞相道:“我国中无闰月,以十二月为一年。昼夜各分五十刻,用打更鼓者记之。”元帅道:“你国中刑罚何知?”丞相道:“我国中刑罚,其罪轻者,用四个人拽伏于地,藤杖鞭之;其罪当死者,以绳系于树,用梭枪齐喉而割其首。若故杀劫杀者,以象踏之,或以鼻卷扑于地。犯奸者,男女各入一牛以赎罪。偷国王物者,以绳拘于荒塘,物充即出之。若争讼有难明之事,官不能决者,则令争讼二人骑水牛过鳄鱼潭,理屈者,鳄鱼出而食之;理直者,虽过十数次,鱼亦不食。”元帅道:“国中婚娶之礼何如?”丞相道:“俺国中婚事,男子先入女家,成其亲事,过到十日半月之后,男家父母及诸亲友用鼓迎之归家,饮酒作乐。”元帅道:“国中吊贺之礼何如?”丞相道:“百姓家不行吊贺,惟有国王当贺之口,用人胆汁沐浴,将领以下,俱献人胆为贺。第不用中国人胆。相传往年有用华人一胆者,是日—瓮之胆尽皆朽腐,王即病死,故后来切戒之。”元帅道:“国王在位何如?”丞相道:“俺国国王,大凡在位三十年者,即退位出家,今弟兄子侄权国。王往东山持斋受戒,茹素独居,呼天誓曰:‘我先在位不道,当为狼虎食之,或病死之。’若一年满不死,则再登王位,复理国事。国人称呼为昔黎马哈刺托,盖至尊至大之称也。”元帅道:“承教一番,三生有幸。”—吩咐纪录司登礼物簿,一边吩咐军政司收下礼物,—边吩咐授餐司安排筵席,大宴左右丞相及南船上将士。是日里歌声动地,鼓乐喧天。正是:
将军出使拥楼船,江上旌旗拂紫烟。
万里横戈探虎穴,三杯洒酒舞龙泉。
莫道词人无胆气,应知尺伍有神仙。
火旗云马生光彩,露布飞传到御前。
宴罢之时,元帅传下将令,即将南朝带去的青瓷荷盘一百面,青瓷荷碗三十筒,苎丝共二卜匹,绫绢各二十匹,回敬国王。又将烧绿珍珠二十挂,真金川扇二十柄,回敬二位丞相,尽欢而散。左右丞相回复番王,番王大喜。明日清早,左右丞相又来参谒元帅,说道:“番王多谢元帅活命之恩,再差小臣特来相请。敢请元帅进城,游玩西番景致。”元帅道:“多多拜上你的国王,军务在身,不得相见。只是年年进贡,岁岁称臣,足知相爱之至。”
左右丞相已去。元帅请过国师,请过天师,论功行赏,颁赏诸将有差。一连过了三日,国师道:“不可久住,恐费此国钱粮。”元帅即时传令,收营拔寨,尽归宝船,又令绞动缆车,拽起铁描,扯满风篷,开船望西而进。
只见一人一骑飞报而来,蓝旗官问道:“来者何人?所报何事?”其人道:“俺本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占的里便是。今有本国三太子怨父王降顺南朝,私自领兵逃去。国王惧怕前途有变,罪坐不明,故此先来禀过。”蓝旗官报上中军帐。元帅道:“天下之父归之,其子焉往?免坐其罪!”占的里策马而去。宝船仍旧分为中、左、右、前、后五营,左、右、前、后四哨。正行之时,只见沿海岸上一人一骑又是飞跑而来,高叫道:“宝船上听禀!”蓝旗官高声问道:“你是甚么人?有甚么事来禀?”其人高呼道:“俺本金莲宝象国巡逻健卒海弟宁是也。领俺国王钦旨,奉禀元帅得知,此去不远就有一个小国,叫做宾童国。俺国王已差总兵官占的里领兵前去通知,但遇宝船到彼之日,即便进上降书、降表,不必倒换通关牒文,不劳元帅费心费力,也见得俺国王内附之微诚!”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。元帅吩咐蓝旗官回复他知道了。总兵官驰马而去。
宝船正行之时,天色已晚,中军传下将令,落篷下锚,权且安歇,明早看风再行。约至半夜,左哨上人马嘈嘈杂杂,就像有个喊杀之声。及至天明,元帅未及查问,只见左哨征西副都督黄全彦擐甲全装,宣花铜斧,解上一班偷船劫哨的贼来。元帅审问了一番,原来为首的就是金莲宝象国国王的三太子;为从的有三十多名,俱是些海贼。马公道:“这些贼既是情真罪当,推他出去一人一刀,了结他罢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三太子,你还愿死?你还愿生?”三太子说道:“事至于此,有死无二。”老爷道:“你见差矣!自古道:‘死有重于泰山,死有轻于鸿毛。’你今日之死,为着哪一件来?你若说道为臣死忠,我今日天兵西下,只受得你父王一纸降书,你社稷如故,你江山如故,这岂是为臣死忠?你若说道为子死孝,你父王安然为王,安然理国,既无戮辱,又无呵斥,这岂是为子死孝?你既不为忠,你又不为孝,此死何益?”原来是非之心人皆有之,三宝老爷这一席话,把个三太子说得哑口无言,满面惶愧。老爷早知其意,又说道:“我这里看你父王之面,怎么杀戮于你?”叫军政司取过麒麟胸背花补子员领一套来,赏与三太子遮羞而回。三太子说道:“既蒙不杀之恩,不胜感激,怎么又劳重赐,此何敢当!”老爷道:“你受了去,今后穿此员领之时,你顾名思义,只可习文,不可习武。”又叫军政司取过青布海青三十余件过来,赏与这些为从的:“自今以后只许穿衣吃饭,不许海上为非。”这一干人磕头谢赏而去。王爷道:“老公公,今日之举,恩威并至。王者制驭夷狄之道,无以逾此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道:“上面有一座山,颇多柴草。禀过元帅老爷,放军人上山樵采,以备前面不急之需。”元帅许他。樵采已毕,元帅问道:“上面是个甚么山?”蓝旗官道:“这个山与金莲宝象国山地相连,山陡而顶方。顶上有一股飞泉倒垂而下,如千丈瀑布之状。顶上还有一块石,如佛菩萨的头,石上有四句诗,说道:
浪作弥陀石作身,因贪海上避红尘。
有人问我西来事,默默无言总是真。
诗后面又有一行字,写着‘凌洋子书于灵山僧石’。以此观之,是个灵山。”元帅道:“上面可有民居?”蓝旗官道:“民居稀少,结网为业。”元帅道:“上面可有土产?”蓝旗官道:“上面有一样藤杖,粗大而纹疏者可爱。次有槟榔蒌叶,余无所出。”元帅吩咐樵采已毕,一齐开船。船行之际,每日顺风,一连行了五六日,元帅问道:“前面又到哪一个国土了?”蓝旗官道:“不见有个甚么国土。”元帅道:“那报事的说,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国,怎么还不见到哩?”蓝旗官道:“行了这五六日,只在一个山脚底下,还不曾走得脱。”元帅道:“这是个甚么山?有如许的长大哩!”又行了一日,才离了这个山,早已到了一个国。
未及收船之时,只见占的里领了一枝军马远远迎住,禀道:“小将领了国王之命先来宾童龙国报他说道:‘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二位元帅、一位天师、一位国师前来抚夷取宝,所过之国,俱要降书、降表,通关牒文。倘有负固不服称南向者,诛其君、灭其国,毋赦。”现今宾童龙国国王已经亲赍降书、降表,迎接天兵,不劳元帅费心费力,谨此禀知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宾童龙国国王骑着一匹红马,张着一柄红伞,前呼后拥,约有百十余人,迤逦而来。蓝旗官引上宝船相见元帅。二位元帅待以宾礼。国王不胜之喜,先递上降表。元帅接下,交付中军官安奉。次递上降书,元帅接下。拆封而读,书曰:
宾童龙国国王的普哇拿牙现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:侧闻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。明明天子,既以一人而抚万邦;渺渺夷封,敢不以万里而戴一主。矧兹蕞尔,敢肆猖狂。敬勒函章,用旌效顺。望云阙以翔魂,叩辕门而顿颡。仰祈朗鉴,俯赐矜怜。某无任战栗恐惧之至。
元帅看书已毕,说道:“书不尽言,足征国王盛德。”国王道:“多谢天兵远来,小国民穷财尽,无物可将,谨以土仪进上天朝大明皇帝。”元帅道:“领了降表足矣,不必进贡。”国王拿出一个珠红匣儿来,匣儿上面有把小金锁锁着,双手递与元帅。元帅接下,交付内贮官收讫。国王又递上一张草单,元帅展开看着,只见单上计开:
龙眼杯一副,凤尾扇二柄,珊瑚枕一对,奇南香带一条。
元帅道:“太厚了!”国王道:“礼物虽微,却有一段足取处。”毕竟不知是个什么足取处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33 回 宝船经过罗斛国 宝船计破谢文彬
诗曰:
翘首西洋去路赊,远人争睹迓皇华。
一朝荣捧相如璧,万里遥传博望槎。
玉节光摇惊海怪,乡衣分彩照红花。
还朝天子如相问,为说车书混一家。
却说宾童龙国国王说道:“礼物虽微,其中幸有一段妙处。”元帅道:“请教这一段妙处。”国王道:“这龙眼杯原是骊龙的眼眶子,将来镶嵌成杯,斟满酒之时,就起一段乌云,俨如眼里的乌珠子一般,隐隐约约,最可人情。这凤尾扇本是丹山上去来的凤尾巴,缉之成扇,看时五色成纹,摇动清风满面,永无头疼眼热之疾。这珊瑚枕与众不同,用之枕头,夜梦灵验,随意祷告,吉凶祸福,问无不知。这奇南香带与众又是不同,带中间的小龙都是活的,如遇风雪,纷然有奋激之状。这却不是礼物虽微,幸有些妙处?”元帅极口称谢。
国王又叫声:“小番再抬上土仪来。”元帅道:“怎么又有土仪?”国王道:“还有些不腆,奉充元帅麾下。”元帅道:“人臣无境外之交,已蒙进贡厚礼足矣,我们岂复有所私交?”国王道:“苦无厚礼,不过是小国土产奇南香、各色花布而已。”元帅道:“足领盛情。我们自公礼之外,一丝一线不敢私受。”国王敬的意思虽坚,元帅却之至再至三,毕竟不受,反叫军政司取过带来的草兽胸背花补子员领一套,回敬国王。国王也不肯受。元帅道:“这是相答进贡厚礼,你既不受,我们连进贡的礼物也不受。”国王没奈何,只得受下。又将番官番吏颁赏有差,众人拜受而去。国王又叫:“小番兵抬上犒赏军士的粮草来。”元帅道:“也不消,昨日在金莲宝象国已领多了,此中再不受。”毕竟不曾受。国王感恩泣谢。王爷道:“老公公今日何为不受?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老总兵岂不闻厚往薄来之说乎?”王爷道:“深得柔远人之体。”
老爷一面陪着国王,一面吩咐筵席款待国王。饮酒中间,老爷问说道:“大国相去金莲宝象国有几日路程?”国王道:“旱路不过三日,水路要行七八日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水路反又远些?”国王道:“中间隔着一个山,名做个昆仑山。俺这里有个俗语说道:‘上怕七洲,下怕昆仑。针迷舵失,人船莫存。’”老爷道:“好险也!”国王道:“到了小国,就是佛国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小国就是佛国?”国王道:“小国原是舍卫城,祗陀太子施树,给孤长者施园,世尊乞食,俱是小国。且有目莲旧基址尚存,故此至今多设佛事,念经把素,弱懦而已。”元帅心里想道:“他只把个柔懦的话来讲,敢是个软交椅坐我,敢是个软索儿套我,待我卖弄一番与他看着。”适逢国王辞酒,元帅道:“军中无以为乐。”叫舞剑,左右的成双作对舞剑。叫舞刀,左右的成双作对舞刀。又叫舞枪,左右的成双作对舞枪。叫舞杷,左右的成双作对舞杷。叫滚鞭,左右的成双作对滚鞭。叫滚叉,左右的成双作对滚叉。叫白打,左右的成双作对白打。正是强兵门下无羸卒,养虎山中有大虫。国王看见这个南兵人物精健,武艺熟娴,口里只是叫:“不敢!不敢!”连辞酒力不胜,拜谢而去。且说道:“此去十日之后,可到一国,其国惯习水战,元帅须要提防他一番。”元帅道:“多承指教了。”
宝船开去,沿海而行,每日风顺,行了一向,日上看太阳所行,夜来观星观斗,不见星斗,又有红纱灯指路,因此上昼夜不曾下篷。大约去了有十昼夜多些,果是到了一国,停舟罢橹。三宝老爷走出船外一瞧,只见这一个处所,山形如白石,峭壁一望无涯,大约有千里之远。外山崎岖,内岭深邃,颇称奇绝。有诗为证,诗曰:
芙蓉寒隐雪中姿,紫气晴当马首垂。
虎啸石林无昼夜,云封岩洞有熊罴。
硖深仰面窥天细,路险行吟得句奇。
回首北辰应咫尺,天威独仗地灵知。
凝眸久视,隐隐有城廓楼台模样。老爷心里想道:“今番又有些费心思也!”即时传下将令,照前兵分水陆两营,五营大都督照旧移兵上岸,扎做一个大营。中军坐着是二位元帅。左右先锋照旧分营在两边,为犄角之势。四哨副都督仍旧扎住一个水寨,分前后左右。中军坐着是国师、天师。水陆两营昼则大张旗帜,擂鼓摇铃;夜则挂起高招,数筹定点。
早有一个巡哨小番报知番国国王。国王即时升殿,聚众文武百官。番王道:“巡哨的报甚么事?”小番道:“是小的职掌巡逻,只见沿海一带有宝船千号,每船上扯起一杆黄旗,每旗上写着‘上国天兵抚夷取宝’八个大字,中间有几号‘帅’字旗的船,一个船上有几面粉碑,一个牌上写着‘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’,一个牌上写着‘大明国统兵招讨副元帅’,一个牌上写着‘天师行台’,一个牌上写着‘国师行台’。好厉害!”番王道:“似此说来,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的。”道犹未了,又有一个小番报说道:“来的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说道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抚夷取宝。正元帅叫做个甚么三宝老爷,副元帅叫做个甚么王尚书。这两个人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果然是一正一副。”道犹未了,又有一个小番报说道:“来的宝船上有一个道士,说是甚么引化真人,号为天师。有一个和尚,说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,拜为国师。天师船上有两面大言牌,一面牌写着‘天下诸神免见’,一面牌写着‘四海龙王免朝’,中间又有一面牌写着‘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 ’。那国师又有好些古怪,是个和尚头,又是个道士嘴。”番王道:“怎么是个和尚头,又是个道士嘴?”小番道:“头上光光乍,却不是个和尚头?嘴上须蓬蓬,却不又是个道士嘴?”说道:“这国师有拆天补地之才,有推山塞海之手,怀揣日月,袖囤乾坤。天上地下,今来古往,就只是他一个,再也寻不出一双来。”番王道:“你也不消说这许多闲话,你只说是南朝朱皇帝驾下差来的,我自有处。”
左班闪出——个番官来,名字叫做刺麻儿,说道:“我国水兵天下无敌,怕甚么南朝元帅,怕甚么和尚道士!”道犹未了,右班闪出一个番官来,名字叫做个刺失儿,说道:“古语有云:‘来者不善,答之有余。’既是南朝无故加兵于我,我国岂可束手待毙!伏乞我王作速传令总兵官,令其练兵集众,水陆严守,免致疏虞。”番王道:“二卿之言俱不当。”刺麻儿说道:“怎么小臣之言俱不当?”番王道:“二卿有所不知,我国与南朝本和好之国。我父王存日,曾受他白马金鞍,曾受他蟒衣金缕。寡人嗣位之时,虽不曾得他的白马,却得他金缕龙衣。且莫说别的来,只洗寡人的金章玉印是哪里来的?只说国中斗斛丈尺是哪里来的?还有一件,寡人的大行人出使疏球,遭风失事,他不利我的货财,他不贪我的宝贝,尚且船坏了得他补缉,食缺了得他周济,路迷了得他指示。南朝何等有恩于我,我今日敢恩将仇报,自绝于天朝!”刺失儿洗道:“既是大王与他有旧,知恩报恩,也是个道理,但不知他的来意何如?”番王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你道不知他的来意,寡人就差你去打探一番。”刺失儿道:“既承明旨,小臣哪敢违?”即时起身就走。番王道:“且来,我还有话和你讲。”刺失儿道:“正走得好,又叫回来。”番王道:“我教你今番打探,不比每番。每番要私行细密,今番你去竟上他的宝船,见他的元帅,问他的来历。你就道我国王千推万推,没有一推;千顺万顺,只是一顺。”刺失儿说道:“小臣谨领。”番王道:“你快去快回。”
刺失儿只说得一声“是 ”,早已走出朝门外来了,竟上宝船相见元帅。左右的道:“元帅坐在岸上营里。”竟到营里相见元帅。三宝老爷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刺失儿说道:“小臣是本国右丞相刺失儿的便是。”老爷道:“你这是个甚么国?”刺失儿道:“小国叫罗斛国。”老爷道:“你国王叫甚么名字?”刺失儿说道:“俺国王叫做个参烈昭昆牙。”老爷道:“你国王差你来有何高见?”刺失儿道:“俺国王说道:‘小国受天朝厚恩,不敢恩将仇报。千推万推,没有一推;千顺万顺,只是一顺。’但不知元帅的来意若何,故此特差小臣前来相问。草率不恭,望乞恕罪。”老爷道:“我们的来意其实无他,只因太祖高皇帝奉天承运,汛扫胡元,所有中朝历代传国玺,却被元顺帝白象驮之,入于西番。我等奉当今万岁爷诏旨,提兵远来,一则安抚夷邦,二则探问玉玺消息。如有玉玺,作速献来;如无玉玺,倒换通关牒文,又往他国。”刺失儿道:“元帅既无他意,愈见天恩。容小臣回朝奏过俺王,赍上降书降表,倒换通关牒文,还要奉些礼物进贡。”老爷道:“既承厚意,彼此有缘。”刺失儿回来奏知番王。番王大喜,即时撰下书表,备办礼物,先差下一名小番报上中军宝帐,说道:“小国国王亲赍书表礼物来献。”元帅心里想道:“来意未必其真,不可堕了他的诡计。”即时传示水陆各营,俱要弓上弦,刀出鞘,以戒不虞。传下未已,只见罗斛国东门外尘头起处,直有一枝军马蜂拥而来。当先一员大将,只见他:
铧锹儿出队子,香罗带皂罗袍。锦缠头上月儿高,菩萨蛮红衲袄。啄木儿侥侥令,风帖儿步步娇。踏莎行过喜迁乔,斗黑麻霜天晓。
却说番阵上一员大将当先统领着一班番军番马,蜂拥而来。番将高叫道:“吾乃罗斛国王麾盖下官拜普刺佃因大元帅谢文彬的便是。你是哪里来的军马?无故侵凌我的封疆。你敢小觑于我国无大将军乎?你早早的收兵拔寨,投奔他国,我和你万事皆休!若有半个不字,我教你这些无名末将,一个一枪;我教你这些大小囚军,尽为齑粉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,左角上闪出一员大将,身长九尺,膀阔三停,黑面卷髯,虎头环眼,原来是威武大将军左先锋张计。你看他骑一匹银鬃马,挎一口大杆豹头刀,高叫道:“你这番狗奴敢如此无礼!”一口刀直取番将。钢刀才起,南阵上三通鼓响,右角上又闪出一员大将,长浑身,大胳膊,回子鼻,铜铃眼,原来是威武副将军右先锋刘荫。你看他骑一匹五明马,使一杆绣凤雁翎刀,高叫道:“留这一功与我罢!”道犹未了,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,前营里闪出一员大将,束发冠,兜罗袖,狮蛮带,练光拖,原来是征西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。骑一匹流金马瓜千里马,使一杆丈八神枪,高叫道:“留这一功与我罢!”道犹未了,宝船上跑出一员大将,铁袱头,红抹额,皂罗袍,牛角带,原来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张柏。骑一匹乌锥马,使一杆狼牙棒,重八十四斤,高叫道:“这功还是我的!”道犹未了,早已一棒打将去,把番将谢文彬打做个杨花落地听无声,一路滚将出去。
一会儿,解上中军帐来。三宝老爷大怒,骂说道:“番王敢如此诡诈,阳顺阴逆。”传令诸将:“谁敢领兵前去攻破他的城池,抢进他的宫殿,捉将番王来,和这个番将一同枭首?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番王亲自赍到降书降表、通关牒文,还有许多的进贡礼物。”老爷道:“这决是个纪信诳楚之计,我和你不免将计就计。”即时叫过传箭官来,交与他一枝令箭,轻轻的吩咐他几声,如此如此。只见番王亲自进营,一声梆响,早已把个番王捉将过来,把些番官番吏一个个的捆起来。番王心里想道:“怎么今日好意反成恶意?”口里只是叫:“不敢,不敢!”三宝老爷大怒,骂说道:“也枉了你做罗斛国王,原来你是个人面兽心,可恶!”番王道:“怎么我是个人面兽心?”老爷道:“你适来差个甚么右丞相说道:‘千顺万顺,只是一顺。’过会儿又差个甚么小番说道:‘撰下书来,备办礼物。’恰好都是些啜赚之法,啜赚得我这里不相准备,你却遣将调兵杀将过来,阳顺阴逆,却不是个人面兽心?”番王道:“俺国自父祖以来,屡蒙天朝厚赐,俺今日怎么敢恩将仇报,自绝于天朝?适闻元帅降临,正在撰下书来,备办礼物,却并不曾遣甚么将,调甚么兵。”老爷道:“你还说是没有?”叫声:“解上番将来!”只见立地时刻,四个勇士押着一个番将,解进营来。
番王见之,早已认得他了,心中大怒,骂说道:“你这个误国反贼,谁教你统兵前来,陷我以不信不义!”番将怒目直视,说道:“亏你也为一国之主,奴颜婢膝,受制于人,反道我陷你以不信不义。”番王道:“这贼臣误国,望乞元帅速斩其首,明正其罪,才见得区区效顺之心。”番将道:“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。愿早赐一死足矣!”番王道:“你这贼臣之死,何足深惜!但俺心事不明,无由自表。”走向前去,照着番将的头,扑地里一个大巴掌。三宝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番王还是真意。”适逢得王尚书又说道:“老公公在上,这番王果无异心。”老爷即时省悟,忙下席来,请上番王,宾主想见。番王道:“非二位元帅高台明镜,朗照四方,俺区区效顺之忱,几于不白。”老爷道:“事有可疑,非你国王之罪。”王尚书道:“谢文彬亦忠于国事。擅兵之罪,宜特赦之。”老爷吩咐放回番将去。番王看见二位元帅加礼于他,又且放回番将,不曾杀他,心下大喜,即将金叶降表一道,双手递与元帅。元帅受下,着中军官安奉。番王又将进贡礼物草单,双手递与元帅。元帅道:“但有降表足矣,这个礼物不消罢。”番王道:“礼物不周,望乞恕罪!”元帅只是不受。番王强之,至再至三,元帅方才受下。展单视之,单上计开:
白象一对,白狮子猫二十只,白鼠二十个,白龟二十个,罗斛香二箱,降真香二箱,沉、速香各二十箱,大风子油十瓶,蔷薇露二瓶,苏木二十扛。
老爷接了单,一边吩咐养牲所收养白象等类,一边吩咐内贮官收下罗斛香等类。老爷起头看来,只见白象的门牙长有八九尺,中间都镶嵌的是宝贝。只见白猫、白鼠之白,其洁如雪。白龟之白还不至紧,又有六只脚,最是可爱。其余的想应都也精细,心中大悦。却又吩咐军政司取过缎绢补子之类,回敬番王。番王拜谢而受。又将番官番将一一赏赐有差,众人拜谢而去。番王却又捧上降书来,元帅拆封读之,书曰:
罗斛国王参烈昭昆牙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:窃闻天无言而四时成,圣有作而万物睹。矧在天朝,皇恩似海。维兹我国,戴德如山。见戎事于金铮,望天颜之玉润。罔知帝力,敢自安于僻壤之民;各抒下情,愿达致夫仰天之祝。伏希电詧,俯赐优容。某无任激切屏营之至。年月日参烈昭昆牙谨再拜。
老爷看毕,说道:“过辱伪谦,足占厚德。”番王道:“具有不腆之仪,奉充军饷,伏乞鉴存!”老爷道:“自贡献之外,毫不敢受。”番王递上礼单,老爷只是不接,至再至三,只是一个不接。一边铺设筵宴,款待番王。番王尽欢而饮,酒阑盘藉,落日西归。
番王告谢,刚刚的出得营门,只见谢文彬—人一骑飞跑而来。番王吃了一惊,连声问道:“还是个甚么紧急军情哩!”谢文彬道:“小将回退本国,本国城门上,已自是南来的一个大将守了城门,不容小将进去。是小将掣身回来,装做个打柴草的小军,哄门而入。只见朝里面也是一个南来的大将,守了宫门,不容百官进去。小将没奈何,只得在城墙上吊将下来,特来报与我王知道。”番王听知谢文彬这一场凶报,吓得他心旌摇拽拿难定,意树颠番没处栽。却又暗想道:“似此把守了城门,又把守了宫门,俺的江山社稷,却不一旦成空了!”连忙的双膝跪下,告说道:“这个把守城门,把守宫门,请问是何缘故?”三宝老爷即时请起,陪着笑脸儿说道:“国王不须慌乱,是我学生一时之错。”番王道:“怎见得元帅一时之错?”老爷道:“适承下顾,是我学生错认做个纪信诳楚,故此先传军令,埋伏了四十名刀斧手在帐前,一声梆响,却就冒犯了国王。又差下了两员大将梆响之后,一声炮响,武状元唐英抢了城门,狼牙棒张柏抢了宫门。我这里虽是将计就计,却不是无因而至前。”番王道:“都是俺的误国贼臣不是。”老爷道:“也不须国王费心,请少待便是。”即时又传出两枝令箭,—会儿武状元唐英交箭归营,一会儿狼牙棒张柏交箭归营。番王心里想道:“南人用兵细密如此,老大的惊服。”即时辞谢而去。
元帅请过天师、国师,宽叙了一会,明日早上收营拔寨,宝船望前而进,仍旧的前后左右,成群逐队。正行之际,猛听得后面喊杀连天,蓝旗报道:“后面有百十号战船出没水上,矫焉若龙。船头上站着一员大将,就是昨日谢文彬,高叫道:“前船休走,早早投降于我,万事皆休,若说半个不字,我教你人船两空,那时悔之无及!”中军帐传下降令:“各船上许落篷,不许下锚,五分前后左右,但遇贼船来处,便为前哨相迎,务在用心,不许疏虞取罪。”一会儿,那些贼般飞奔宝船相近,前后左右,百计攻击,不能取胜。原来宝船高人,易于下视,贼船梭小,怯于仰攻,故此贼船不能取胜。却又有一件,宝船高大,进退不便;贼船梭小,出入疾徐,各得其妙。况且贼船上都是生牛皮做的圆牌,任你鸟铳药箭,俱不能入。贼船上都是削尖的槟榔木为标枪,最长最厉害。贼船上药箭火器等项俱全,故此宝船也不能取胜于彼。一连缠了三日,不分胜负。洪公道:“似此纤芥之贼,胜之如此其难,怎么下得这许多番,取得个传国宝?”马公道:“这个贼船置之不问而已,哪里费这许多的心机。”王尚书道:“来不能御,却不能追,何示人以不武也!”老爷道:“诸将各不用心,姑恕今日。自今日以后,限三日之内成功,违者军法从事。”
军令一出,各将官吃忙。只见五营大都督商议已定,同去请教天师。天师道:“诸公意下何如?”众将官道:“因无妙计,特来请教天师。”天师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昔日赤壁之事可乎?”众将官道:“赤壁之事,末将俱有成议。只是赤壁里面,还有一件吃紧的没奈何。”天师笑一笑,说道:“敢是个七星坛么?”众将官齐齐的打一躬,说道:“是。”天师道:“七星之坛,贫道一例包管。是谁做个黄盖痛伤嗟?”众将官道:“痛伤嗟今番在贼船上。”天师道:“是谁做个凤雏先进连环策?”众将官道:“连环策今番在我们船上。”天师道:“诸公高见。苦肉计原本在我,今反在彼;连环策原本在彼,今番反在我。”众将官道:“岂不闻颠之倒之,无不宜之。”大家取笑了一会。天师道:“今日怎么左右先锋不曾下顾?”唐状元道:“又在华容道上坐着。”天师大笑而散。
到了明日,天师坐在下皇阁上,吩咐了朝天宫的道宫,外面看贼船,分一个东西南北:东一、西二、南三、北四,以木鱼响声做号头。五营大都督各守一方,把些宝船分东西南北,各方连环各方。安排已定,这一日反不见个贼船来。众将官道:“时日有限,贼船似此不来,却不违误了元帅军令?”张狼牙道:“想是他逃窜去了。”唐状元说道:“他怎么擅自肯去?只在今日晚上,好歹有个消息来也。”连张天师也坐在玉皇阁上,眼盼盼的望了一日。
到了半夜三更,只见后营船上拿住一只贼船,船上有十二个贼人,解上中军帐来,都说道:“受刑不过,特来投生。”元帅道:“怎么叫做受刑不过,特来投生?”其人道:“是我本国将军谢文彬看见连不能取胜,心思一计,来烧你们的宝船。今日责令我们每人名下,要火药一百斤、干槟榔片一十担,一名不完,重责一百棍,割耳示众。是我十二个人不完,俱吃他一百藤棍,俱被他割了一只耳朵。”老爷道:“你到我这里做甚么?”其人道:“是我人计议已定,与其坐而待毙,不若投降而得生,故此特来投生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话儿难以准信。”其人道:“元帅爷不肯准信,可验小的们的伤痕。”老爷道:“苦肉计岂不是伤痕?”其人道:“既元帅不信,小的们情愿监禁在这里,俟破贼之日释放未迟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通得。”一面吩咐旗牌官监禁了这十二个来人,往后发落;一面传令各营,贼情如此如此,准备厮杀。天师听知这一段消息,大笑了三声,说道:“果真的苦肉计在贼船上。众将官好神见哩!”唐状元又把只贼船领回来,安排了一会。
明日未牌时分,贼船蜂拥而来,先从西上来起,一片的火铳、火炮、火箭、火弹。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备御。只见天师船上木鱼连响了两下,飕地里一阵东风,无大不大,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了。贼船看见不利于西,却又转到南上来,一片的火铳、火炮、火箭、火弹。左营大都督黄栋良备御。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三下,飕地里一阵北风,无大不大,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了。贼船看见不利于南,却又转到东上来,一片的火铳、火炮、火箭、火弹。后营大都督唐英备御。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狠地响了一下,飕地里一阵西风,无大不大,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。贼船看见不利于东,却又转到北上来,一片的火铳、火炮、火箭、火弹。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备御。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四下,飕地里一阵南风,无大不大,把些火器一会儿又刮将回去。贼船四顾无门,看看的申牌时分,宝船上三声炮响。
毕竟不知这个炮响有个甚么军情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34 回 爪哇国负固不宾 咬海干恃强出阵
诗曰:
翠微残角共钟鸣,阵势真如不夜城。
郊垒忽惊荧惑堕,海门遥望烛龙行。
中天日避千峰色,列帐风传万柝声。
罗斛只今传五火,天光飞度蔡州营。
却悦贼船四顾无门,自知不利,望海中间竟走,这宝船肯放他走?望前走,前营的宝船带了连环,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;望右走,后营的宝船带了连环,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;望左走,左营的宝船带了连环,—字儿摆着个长蛇阵。望后走,后营的宝船带了连环,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。天师听知这一消息,又笑了三声,说道:“果真的连环计在我船上,众将官好妙计哩!”却说宝船高大,连环将起来就是—座铁城相似,这些贼兵走到哪里去?天色又晚,宝船又围得紧,风又望岸上刮,岸上又是喊杀连声。贼船没奈何,只得傍岸儿慢慢的荡。只见宝船上三声炮响,后营里划出一只小船儿来,竟奔到贼船的帮里去。那小船上的人都是全装擐甲,拿枪的拿枪,拿刀的拿刀,舞棍的舞棍,舞杷的舞杷。贼船看定了它,等它来到百步之内,一齐火箭狠射将去,只见那些人浑身上是火。怎么浑身上是火?原来那船上的人却都是些假的,外面有盔甲,内囊子都是些火药、铅弹子,贼船上的火箭只可做它的引子。上风头起火,下风头是贼船,故此这等的—天大星火,一径飞上贼船上来。火又大,风又大,宝船上襄阳炮又大,把些贼船烧得就是曲突徒薪无恩泽,焦头烂额为上客。也有烧死了的,也有跳下水的,也有逃上岸的。
明日二位元帅高升宝帐,颁赏有差。请过天师、国师,特申谢敬。只见左右先锋解将夜来拿的番兵上帐记功。元帅道:“你们都是些甚么人?”番兵说道:“小的们都是谢文彬麾下的小卒。”元帅道:“谢文彬在哪里去了?”番兵道:“他下水去了。”元帅道:“可是淹死了么?”番兵道:“淹他不死。”元帅道:“怎么淹他不死?”番乓道:“他原是老爷南朝的甚么汀州人,为因贩盐下海,海上遭风,把他掀在水里。他本性善水,他就在水上飘了一七不曾死,竟飘到小的们罗斛国来。他兼通文武,善用机谋。我王爱他,官居美亚之职。他自逞其才,专能水战,每常带领小的们侵伐邻国,百战百胜。故此今日冒犯老爷,却是淹他不死。”元帅道:“今日之事,还是他自己的主意,还是你国王的主意?”番兵道:“不干国王之事,都是他的奶妈教他的。”元帅道:“夫为妻纲,怎么妻能教其夫?”番兵道:“小的本国风俗,原是如此。大凡有事,夫决于妻。妇人智量,果胜男子。”元帅道:“今日这个智量,却不见高。”番兵道:“他夫少妻多,多则杂而乱,故此不高。”元帅道:“怎么他的妻多?”番兵道:“小的本国风俗,有妇人与中国人通奸者,盛酒筵待之,且赠以金宝。即与其夫同饮食,同寝卧,其夫恬不为怪,反说道:‘我妻色美得中国人爱,藉以宠光矣。’谢文彬是中国人,故此他的妻多。”
元帅道:“你们怎么下水?”番兵道:“小的们不甚善水,故此从陆路奔归。”元帅道:“可有走过了的么?”番兵道:“并没有个走了的。”元帅道:“岂可就没有一个走了的?”番兵道:“小的们有些号头走不脱,只是不敢告诉老爷。”元帅道:“是个甚么号头?说来我听着。”番兵道:“号头在不便之处,故此不好说得。”元帅道:“怎么在不便之处?只管说来不妨。”番兵道:“小的国俗,大凡男子二十余岁,则将茎物周围之皮,用细刀儿挑开,嵌入锡珠数十颗,用药封护。俟疮口好日,方才出门。就如赖葡萄的形状。富贵者金银,贫贱者铜锡。行路有声,故此夜来一个个被擒,就都是这些号头不便之处。”
元帅道:“谢文彬昨日责令你们要火药,可是真的?”番兵道:“是真的。”元帅道:“可齐备么?”番兵道:“内中有不齐的,杖一百,割耳。”元帅道:“我这里有几个割耳的,不知可是你们夥子里么?”番兵道:“走回去的有,走上宝船的却无。”元帅叫取过那十二个人来。一会儿,取将十二个人跪在阶下。众番兵口里一片的吱吱喳喳,原来认得是同伙。元帅道:“你众人可认得这十二个人么?”番兵道:“这十二个人都是我们同伙,却不晓得他走上老爷的宝船来也。”元帅道:“你们今日内违王命,外犯天兵,于罪当死。”众人道:“三军行止,听令于将,非干小的们事,望乞老爷恕罪!”国师道:“杀人的事,贫僧不敢耳闻。贫僧先告退罢。”元帅道:“看我国师老爷的金面,饶了你们的狗命罢。”叫军政司:“船头上每人赏他一瓶酒,教他回去,多多拜上国王。”众番兵一拥而去。国师道:“元帅恩威兼济,畏爱并施。阿弥陀佛,好个元帅哩!”元帅道:“今日亏了天师的风。”天师道:“诸将多谋足智,就是诸葛赤壁之捷,不过如此。”大张筵宴,庆赏功劳。筵宴已毕,各自归营。
宝船望西而进,波憩浪静,舵后生风,顺行之际,约有十昼夜。忽一日,国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,只见一阵信风所过,国师也吃一惊,竟到中军宝帐。二位元帅不胜之喜,说道:“国师下顾,有何见谕?”国师道:“宝船上今夜三更上下,当主一惊,故此特来先报。”三宝老爷自从下海,耽了许多惧怕,心胆都有些碎裂,听知国师道要主一惊,他好不慌张也,连忙问道:“当主何惊?”国师道:“是我贫僧在打坐,猛然间一阵信风所过,贫僧放了风头,抓住风尾,嗅了一嗅,信风上当主一物:其形如吼,其大如斗,其丝万缕,其足善走。主在三更时分,从中军大桅上掉下来。虽主一惊,却风过处还有些喜信,敢也只是个虚惊。”老爷道:“全仗佛力,逢凶化吉,不致大惊就好。”王爷道:“慎之则吉。”众人都晓得国师是个不打诳话的,一个个提心吊胆,战战兢兢。
守至三更时分,果然的一个物件自天而下,大又大、亮又亮,慢腾腾地从帅字船中桅上掉将下来。众人近前一看,原来是南朝一个蜘蛛,却不止只是斗大。有诗为证:
来往巡檐下惮劬,经营何异缉吾庐。
晓风倒挂蜻蜓尾,暮雨双粘蛱蝶须。
屋角尽教长撩护,杖头不用苦驱除。
夜来露重春烟瞑,缀得累累万斛珠。
三宝老爷听知是个蜘蛛,心上略定些,叫请过天师来,问这个蜘蛛怎么这等大。天师道:“天下之物,大以成大,小以成小。蜘蛛之大,风土不同,何必惊疑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不必惊疑?”天师道:“是贫道袖占一课,课上惊中大喜。日后还有些喜事相临。”老爷道:“国师也说是风尾上带些喜信。”天师道:“智谋之士,所见略同。”元帅一边吩咐旗牌官收养这个蜘蛛,—边吩咐请过国师来。国师道:“虽主日后有喜,却这是个草虫,前面这一国,必主些草妖、草怪、草神、草仙、草寇之类。”
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前面到了一国。”元帅传令,照前兵分水陆两营:五营大都督照旧移兵上岸,扎做一个大营。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上,扎做一个水寨。两个先锋仍旧分营左右。各游击总兵仍旧水陆策应。安营未已,蓝旗官报道:“这一国已自先有军马在城外接应了。”元帅道:“叫夜不收来。”只见五十名夜不收一字儿跪着。元帅道:“你们上岸去仔细打探一番,回来重重有赏。”到了明日,夜不收回话。老爷道:“这是个甚么国?”夜不收道:“这是个爪哇国。”王爷道:“若是爪哇国,却也是个有名的国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它有名?”王爷道:“这个国汉晋以前,不曾闻名,唐朝始通中国,叫做个诃陵,宋朝叫做阇婆,元朝才叫做爪哇,佛书却又叫做鬼子国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叫做鬼子国?”王爷道:“昔日有一个鬼子魔天,与一罔象,红头发,青面孔,相合于此地,生子百余,专一吸人血,啖人肉,把这一国的人吃得将次净尽。忽一日雷声大震,震破了—块石头,那石头里面,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汉子。众人看见,吃了一惊,都说道:‘是个活佛爷爷现世。’尊为国王。这国王果真有些作用,领了那吃不了的众人,驱逐罔象,才除了这一害。却又渐渐的生,渐渐的长,致有今日。故此佛书上叫做鬼子国。”夜不收道:“这如今土语还叫鬼国。”老爷道:“地方有多大哩?”夜不收道:“国有四处:第一处叫做杜板,番名赌班。此处约有千余家,有两个头目为主,其间多有我南朝广东人及漳州人流落在此,居住成家。第二处叫做新村,原系沙滩之地,因中国人来此居住,遂成村落。有一头目,民甚殷富,各国番船到此货卖。从二村往南,船行半日,却到苏鲁马益港口。其港沙浅,止用小船。行二十多里,才是苏鲁马益,番名苏儿把牙,这是第三处。大约有千余家,有一个头目,其港口有一大洲,林木森茂。有长尾猢狲数万,中有一老雄为主,劫一老番妇随之。风俗,妇人求嗣者,备酒肉饼果等物,祷于老猴。老猴喜则先食其物,众小猴随而分食之。随有雌雄二猴前来交感为验。此妇归家,便即有孕,否则没有。且又能作祸,人多备食物祭之。自苏儿把牙小船八十里,到一个埠头,番名漳沽,登岸望西南,陆行半日,到满者白夷,这是第四处。大约有二三百家,有七八个头目。”老爷道:“国王位在哪一处?”夜不收道:“王无定在,往来四处之间。”老爷道:“国王叫做甚么名字?”夜不收道:“原有东、西二王,东王叫做孛人之达哈,西王叫做都马板。这如今都马板强盛,并吞了孛人之达哈,止是西王一人。”老爷道:“民风善恶何如?”夜不收道:“民俗最凶恶。大凡生子一岁,便以匕首佩之,名曰‘不刺头 ’。国中无老少,无贫富,无贵贱,俱有此刀。其刀俱是上等雪花镔铁打的,其柄或用金银,或用犀角,或用象牙,雕刻人形鬼脸之状,至极精巧。国中无日不杀人,最凶之国也。”老爷道:“这如今领兵拒我者是个甚么人?”夜不收道:“其人系赌班头目,名字叫做个鱼眼将军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叫做个鱼眼将军?”夜不收道:“他的眼睛儿溜煞,专利于水,站在岸上,直看见水底下的水精、水怪、鱼虾之类,不在话下,比着梁山泊浪里白条张顺还高十分。他混名又叫做个咬海干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又叫做个咬海博干?”夜不收道:“因他手下有五百名水军,名唤入海咬,善能伏水,就在水底下七日七夜可能不死。他领着这五百名军士伏在水里,咬得牙齿—响,海水要干三分,故此混名号做咬海干。”老爷道:“他的本领何如?”夜不收道:“他在海里,出入波涛,如履平地。他在陆路上,骑一匹红鬃马,使一杆三股叉,还有三枝飞标,百步内取人首级,百发百中。有千合死战之能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”老爷道:“他怎么晓得我们来勒兵相待?”夜不收道:“就是罗斛国谢文彬败阵而逃,先前报—个军信。”老爷道:“我和你来了有十昼夜多工程,他怎么得这等快?”夜不收道:“是咬海干在苏吉丹国回来,路上相遇,故此快捷。”老爷道:“谢文彬怎么道?”夜不收道:“谢文彬诳言我们宝船一千余号,战将—千余员,大兵百十余万,沿途上贪人财货,利人妻女,弱懦者十室九空,强硬者十存八九,故此他的国王说道:‘南兵不仁不义,不可轻放过。’又且昔日南朝有一个天使,前往三佛齐国,被他要而杀之。近日南朝有一个天使,赍印赐与东国王,又是他杀其从者—百七十余人。他怕老爷们来,想也不是个好相识,故此传令四处头目抵死相迎,却厉害也。”老爷道:“谢文彬如今到哪里去了。”夜不收道:“谢文彬做了个鹬蚌相持之计,他自家做渔翁去了。”老爷道:“番兵现在何处?”夜不收道:“现在赌班第—处。”老爷道:“你们还散杂在他四处,但有机密事,即便来报。回朝之日,重重有赏。”这五十名夜不收—拥而去。
老爷请过王爷、天师、国师来,把个夜不收的话,细说了一遍。天师道:“兵难遥度,将贵知机,看他怎么来,我们怎么答应他去。若只是平手相交,在诸将效力。若有鬼怪妖魔,在贫道、国师两个身上。”老爷道:“但不知诸将何如?”即时信炮一个,大吹打—番,掌起号笛。号笛已毕,诸将一齐摆列帐前,禀道:“中军元帅老爷,有何吩咐?”老爷把夜不收说的始末缘由,细说了一遍。众将官道:“兵行至此,有进无退。元帅不必深虑。”老爷道:“非我深虑。但此国王敢于要杀我天使,又敢要杀我天使的从人,却又并吞东王,合二为一,此亦倔强之甚者。我和你倘有疏失,何以复命回朝?”
道犹未了,只见诸将中有一员游击将军高声应道:“元帅太过了些。昔日郅支、楼兰,汉诸夷中大国也,邀杀汉使,陈汤、傅介子犹击斩之。今日爪哇蕞尔小蛮,敢望郅支、楼兰万一?我们雄兵百万,战将千员,其视陈、傅二子何如?岂肯任其横行猖獗,而莫之底止乎?仰仗朝廷爷洪福,二位元帅虎威,天师、国师神算,诸将士效劳,管教个金鞭起处蛮烟静,不斩楼兰誓不归。”二位元帅闻知这一席英勇的话儿,满心欢喜。三宝老爷抬头一看,只见其人身长八尺,膀阔三停,圆眼竖眉,声如雷吼。就是夫子车前子路,也须让却三分;任你梵王殿上金刚,他岂输于半着。问他现任何官,原来是神机营的坐营,现任征西游击将军之职,姓马名如龙。这个马游击原也是个回回出身,颇有些胆略,尽有些智量,故此说出几句话来,甚是中听。老爷道:“千阵万阵,难买头阵。今日这一阵,就是马将军出去。”马将军道:“大丈夫马革裹尸,正在今日,何惧于此?”应声就走,搭上一匹忽雷驳的千里马,挎着一口合扇快如风的双刀,三通战鼓,领了一枝人马,竟上赌班平阔处所,摆下一个行阵。
早已有个巡哨的小番报上牛皮番帐,叫一声吹哩,只听得一声牛角喇叭响,只见一员番将领着一枝番兵,蜂拥而来,直奔南军阵前。马将军勒住马,当先大喝一声道:“来者何人?”这马将军本等眉眼儿生得有些不打当,声气儿又来得凶,番将倒也吃了一唬,半会儿答应道:“俺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入海擒龙咬海干。”马将军起头看来,只见他:
番卜算的蛮令,胡捣练的蛮形。遮身苏幕踏莎行,恁的是解三酲。油葫芦吹的胜,油核桃敲的轻。晓角霜天咬海清,怎能勾四边静。
番将道:“你是何人?”马将军道:“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的便是。”番将抬头看来,只见他:
黑萎萎下山虎,活泼泼混江龙。金鞭敲响玉笼葱,锣鼓令儿热哄。饥餐的六么令,渴饮的满江红。直杀得他玉山颓倒风入松,唱凯声声慢送。
咬海干说道:“你既是南朝,我是西土,我和你各守一方,各居一国,你无故侵犯我的疆界,是何道理?”马将军道:“我无事不到你西洋夷地,一则是我大明皇帝新登大宝,传示你们夷邦;二则是探问我南朝的传国玉玺,有无消息;三则是你蕞尔小蛮,敢无故要杀我南朝的天使,又一次敢无故要杀我南朝的随行从者百七十人。我今日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,问罪吊民,势如破竹。你快快的回去,和你番王计议,献上玉玺,如无玉玺,填还我的人命,万事皆休!若说半个不字,我教你蝼蚁微命,断送在我这个合扇双刀之下。”咬海干听知大怒,叫一声道:“好气杀我也!”道犹未了,左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,高叫道:“你说大话的好汉,敢来和我苏刺虎比个手么?”道犹未了,右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,高叫道:“你说大话的好汉,敢和我苏刺龙比个手么?”两员番将,两骑番马,两般番兵器,直奔过南阵而来。南阵上马将军双刀匹马,急架相迎。一上一下,一往一来,三个人绞纽做一团,三匹马嘈踏做一堆,三般兵器混杀做一处。好个马将军,抖擞精神,施逞武艺,左来左战,右来右战,单来单战,双来双战,约有三四十合,不分胜负。马将军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一边的舞刀厮杀,一边的偷空儿掣过铜锤来,看得真,去得快,照着苏刺龙的头扑的一声响,苏刺龙躲闪不及,早被这一锤打得三魂飞上天门外,七魄沉沦地府中。打死这个苏刺龙儿还不至紧,却把那个苏刺虎儿吓得意乱心慌,手酥脚软,枪法乱了,支架不住,只得拨回马便走。马将军看见他败阵而走,趁着他的势儿把马一夹,那忽雷驳千里马是甚么货儿,只走得一条线。就是苏刺虎拚命而走,哪晓得马将军就在背后照着一刀。那咬海干看见马将军的刀起,他急忙的飞跑将来,及至他的三股钢叉举起,这一刀已自把苏刺虎儿连肩带背的卸将下来。
咬海干看见伤了他两员番将,气满胸膛,咬牙啮齿,挺着那三股钢叉,单战南将。马将军合扇双刀,急迎急架,一上手就是二三十合,不分胜负。只见番阵上吹得牛角喇叭响,咬海干左手下闪出—员番将来,高叫着:“南朝的好汉,你过来,我哈刺密和你见个高低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南阵上鼓响三通,马将军左手下也闪出—员南将来。马将军举刀高叫道:“来将快回,待我单战他两个番狗奴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番阵上又吹得牛角喇叭—声响,咬海干右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,高叫道:“南朝的好汉,你过来,我哈刺婆和你见个高低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南阵上鼓响二通,马将军右手下也闪出—员南将来。马将军高叫道:“来将快回,待我单战他二个番狗奴。”两员南将只得回还。
那两员番将尽着他的本领,凭着他的气力,咬海干本等是只虎,加了这两员番将,如虎生翼。好一个马将军,—人一骑,两口飞刀,单战他三员番将。直杀得盔顶上云气喷喷,甲缝里霞光闪闪,刀尖上雷声隐隐,箭壶内杀气腾腾。自古道:“好汉难敌双手。”马将军以一敌三,自从辰牌时分杀起,直杀到这早晚,已是申末酉初,还不曾歇息,还不曾饮食。从军之难如此,有一曲《从军行》为证,行曰:
少年不晓事,服习随章句。
运掌矜封侯,曳襦谈关吏。
募牒昨夜下,睥睨无当世。
父母泣难留,况乃子与妇。
抽身鸣宝刀,持缨迈关路。
厉志取圣贤,定策轻五饵。
事业徒一心,时运值乖阻。
空名壮士籍,青幕竟谁顾。
龙豹填孤衷,落脱窘天步。
杀气连九边,白骨相撑拄。
归来见乡邑,哀哉泪如注。
马将军自朝至暮,一人一骑,单战三将,心里想道:“将在谋而不在勇。只是这等歹杀,岂是个赢家?”心生一计,把个合扇双刀虚晃了一晃,咬海干就趁着个空里进来。马将军拨回马便走,咬海干便赶下阵来。马将军带住马又杀了两合,看见那两员番将去了,心里想道:“便饶了他走的。”拨转马又走,咬海干又赶来。马将军说道:“赶人不过百步,你忒赶过了些罢!”咬海干道:“你做好汉,一个杀三个,怎么只是走哩?”马将军口里讲话,手里却不讲话,轻轻的掣过那一柄铜锤来,飕地里一声响,照着咬海干的头就是一锤。那咬海干也是个眼快的,看见个锤来,把马望左边一夹,那锤却落在右边下来,他把个右手轻轻的接将去了。接将去了还不至紧,他覆手就是—锤。马将军却又熟滑,闪一个鹞子翻身的势,一手就顺带着他的三股钢叉过来。两军齐喝一声彩。一个得了锤,一个得了叉;一个失了叉,一个失了锤。两家子还拽一个直。天色已晚,各自收兵。南阵上二位元帅升帐记功,大喜。老爷道:“斩将夺叉,全是得胜。失锤事小,不足言也。”到了明日早上,蓝旗官报道:“昨日的番将咬海干又来讨战。”马将军听知,即时绰刀上马。适逢天师到中军帐来,看见马将军去得英勇,说道:“旗牌官快请马将军回来。”马将军问道:“天师有何见谕?”天师道:“将军且让这一阵才好。”马将军道:“自古说得好:‘公子临筵不醉便饱,壮士临阵不死即伤。’何让阵之有?”天师道:“将军差矣!为将之道,见可而进,知难而退。抚剑疾视,匹夫之勇。岂将军所宜有乎?”马将军却才省悟,问道:“天师是何高见?”天师道:“尊讳如龙,贫道看见那番将的旗号上,写着是‘入海擒龙咬海干’,此本不利于将军。况且今日是个游龙失水的日神,此尤不利于将军。我和你这如今涉海渡洋,提师万里,—呼一吸,不可不慎。况此一阵,三军之死生,朝廷之威望,皆系于此,贫道不得不直言。唐突之罪,望将军照察!”马如龙再拜而谢。元帅道:“另选一员将官出去就是。”
毕竟不知还是哪一员将官出去,且听下回分解。